论字典
我至今仍记得带着《新华字典》上小学语文课，学习用部首和笔画查字的场景。我也记得父亲曾在夏夜的晚上坐在我的床边，为我读《少儿成语词典》。词典从字母A开始，因此我至今仍记得终于理解了“爱屋及乌”的含义时醍醐灌顶的心情。
我接触过的字典或词典还有很多。从《古代汉语辞典》到爷爷家古老的《日汉双语词典》，从《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到考SAT时我曾又爱又恨的《巴朗3500词表》，字典一直像一个沉默可靠的伴侣一样陪伴在我身边。虽然现在我已经更加习惯用百度百科和手机上的Merriam-Webster APP查生词，但各式各样的字典们依旧稳固地占据着我书架的第一排，提醒着我它们不可动摇的地位。
权威，古板，严肃。这大概是字典在我们所有人心里的刻板印象。说来奇怪，字典代表着语言的精华，而语言又是人类文明的核心，因此字典毫无疑问应该是人造的产物。可在大众文化之中，字典的形象却处于被神化的地位。字典是象牙塔塔尖上扎根的典籍，代表着不可动摇的真理。它们似乎和1+1=2的数学定律一样，一直存在于自然之中。
在读这本Word by Word以前，这也是我心目中字典的形象。这也是为什么虽然我与字典的缘分不浅，但却从未好奇过它们从无到有的过程。就像Word by Word的作者Kory Stamper所说的一样，人们对字典的看法各异，但很少有人意识到其实一直有一群人在编辑、修订、更新字典（1）。
Kory Stamper就是这群经常被遗忘的字典编撰者中的一员。她在美国历史最悠久、最有影响力的字典品牌Webster Dictionary（韦氏字典）有着数十年的工作经验， Word by Word一书便是她将自己的职业从幕后引向公众面前的尝试。这本书分为十四个章节，每个章节的名字都是一个单词，由这个单词的释义引出更广阔的话题。在书中，Stamper介绍了字典编撰者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流程，还以众多案例详细地说明了撰写字典释义时遇到的种种难题。比如，“Pragmatic”这章就讲了Stamper和同事们公认的编字典最困难的环节——找例句。
什么，找例句也要大费周章吗？Webster存储了大量从各类出版物中收集的引文，再加上数字化语料库的辅助，为每个单词找到几句合适的例句应该是小菜一碟吧？其实不然。词典的目标读者是所有该语言的使用者，这是个非常大的群体。正因如此，词典中的例句必须要客观中立，不能偏向任何一方。在政治正确闹得如日中天的美国，这一点尤其重要。只要词典中提供了支持一个观点的例句，就会造成其反对者的不满。
比如，对读者来说，“He enjoys working on his car”这句话体现了明显的性别歧视，如果要收录进词典必须也加上“She enjoys working on her car”，但这样又过于冗余了。“He enjoys working on her car”呢？绝对不行，你以为女士们需要男性来帮她们修车吗？“She enjoyes working on his car”也不可取，因为这明显是把男性都当成需要女性来帮助的娘炮了嘛。还有，那些既不是男性又不是女性的人呢？他们就不能修车吗？
这个例子看似荒唐，却无比现实。或许字典的初衷只是展示working这个单词的常见用法，但语言本身包含着太过丰富的内涵。即使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六个词，也依旧能令人浮想联翩。从不同人的角度来看，“He enjoys working on his car”这句话都暗示了不同的意思，因此每个人都会为这句话赋予不同的意义。
另一个例子出现在“Marriage”这章。时间是2009，有人发现Webster词典中“marriage”的释义被修改了。除了传统的异性婚姻外，编辑新增了一条关于同性婚姻的释义。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影响力很大的词典将同性婚姻收录进婚姻的释义中，可消息一出，Stamper的邮箱还是被无数暴跳如雷的保守派民众攻陷了。整整几周的时间里，邮箱里充斥着破口大骂的邮件，指责Webster负面影响了美国文化。
可我们只是想写一本字典而已啊，Stamper辩解道。然而，即使字典编辑们的本意只是客观地描述单词的全部用法，字典还是不可避免地展现着作者的身份与想法。如果例句引用了一本生僻的罗马文集，就证明编辑是一个受教育水平高、阅读广泛的人；“她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宝宝”则揭露了编辑对女性的母性的刻板印象（为什么我们都觉得这里应该是“她”而不是“他”呢？）；如果例句是“地球围着太阳转”——不好意思，世界上还有不少人坚信地球是平的呢，对他们来说日心论是个谬论。正如Stamper所说的那样，使用语言的方式是私人的(2)。
一个人所使用的语言与他的社会阶层和文化环境息息相关，和整个社会的发展变化也紧紧相连。从这个角度来说，语言不仅是私人的，更是政治性的，总之它不可能是客观的。在不同的语境下，不同身份的人会赋予同一个单词不同的涵义，而字典无法网罗其中所有的涵义（3）。在字典编辑者能够囊括一些比较常见的用法前，社会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新的身份和新的语境被创造了出来，字典再一次处于了过时的状态。
由此可见，字典的局限性主要体现于两个方面：其一，是试图用客观的方法定义单词，而单词作为语言的实体注定是主观的；其二，是试图以静态的文字描述语义，而语言作为人类的交流工具势必会随社会变迁而变化的。尽管如此，字典的编撰依旧是意义深刻的。它不但为语言使用者们提供了参考，还为词源学和语义学的研究做出了贡献。感谢Stamper的这本 Word by Word。如果没有她的娓娓道来，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晓字典背后的这些有趣故事，更不会由此产生对语言本质的一系列思考。
注：
（1）：“Neither group realizes that their dictionary is a human document, constantly being compiled, proofread, and updated by actual, living, awkward people. ”（Stamper, 12）
（2）：“...the way people use language is personal. ”（Stamper, 228）
（3）：以Stamper书中提到的bitch这个词举例：“What happens if men try to call women 'bitch' as a compliment? What happens if straight men do it? How about gay men, or men who identify as feminists? Are men even allowed to be a part of the reclamation process?”
